五十米深藍

文 胡晴舫

曖昧。
那些應該說出而未曾說出，就算說了也等於沒說的話語
那些多餘不必要卻意義深遠的微笑，
那些過份炙熱卻又躲避他人注意的明亮眼神，
那些希望默默進行卻又堅持引起注意的姿態。

曖昧。
是一種不想弄明白的耽溺，一份自願糊塗的傻氣。
是淘氣貓咪爪下戲耍的那團毛線球，只能凌亂而令人費解。
一個人可以不斷猜測，來回踱步。
如在畫布塗上油彩般，一層一層加深加厚自己心頭的迷惑。
咬禿十根指頭的指甲，都得不出任何具體結論。
曖昧使痛苦成歡樂，讓過程即是結果。

喜歡曖昧的人擅長等待。
他無懼青春的虛耗，只怕結果。
他不要真相大白，但只求盡量延遲結局的來臨
他擔心直率的告白，僅能帶來毀滅性的結尾
他寧可一直活在假設愛情尚為適當發生的期待之中
也不願真正理解對方漸行漸遠的心意
他情願迷路，而避免抵達終點
曖昧容許誤解 容忍拖延 寬恕懦弱
一個身處曖昧迷霧之中的人 聽信任何故事
給他在離奇古怪的說法 他也能接受
他是一名閒逛者 渴望撲朔迷離的生活色彩
癡戀於晨間將醒未醒的一雙眼皮 和情人將吻未吻的那兩片紅唇
並為了一個不知正在進門或要出門的背影嚴重的失魂落魄
曖昧在生命留下了一大片優雅的空白
讓他能夠以午後一場寧靜的散步 代替一切事物的答案

然而 當人類時間觀念改變的那天起
曖昧的藝術性便隨著人們等電梯的耐心 一塊走到了山窮水盡的末路
現在社會如此複雜
看不見來路去向的無敵道路 流不盡的人群車輛
一再碰撞的際遇分合 應接不暇的新穎商品
遵守不完著社會規則.....這麼許多訊號 資訊 指示 ..
一個人的精神力至此已經受到了太大的折磨 不勝負荷
他開始要求單純 直接 簡單 一個指令 一個動作
他想要整理他的腦子像整頓古老的運河網路 疏通不成 他寧可將之填為平地
他僅欲看見一條大河 統一所有的河水 強壯有力的往同一方向奔去
曾經 那些拐彎抹角 甚至沒有出路的小運河
恰似情人纏繞不清的心意 令他著迷 如今只悶得他奄奄一息

他於是希望活在一個豎起各式箭號的世界
每個箭頭都指向一個明確的方向
一切思考化約成一個按鈕 明瞭易懂 只有嗯或不嗯的差別
他不期望雙向的溝通 當然更無心等待 他只想把自己的秩序丟出去讓別人遵守

說出來的話語才算數 表達出來的情意才是真愛
究竟進入還是離開 大家趁早做個決定
沒有本質上好或壞的決定 只要時效之內做成的決定就是好的決定

曖昧消失的世界 因簡單而顯得殘忍
凡是一秒內無法判定黑白的情感 道德 觀念 事物
皆理所當然遭到否定 毫無轉寰的餘地
在這個新世界裡 一段感情只能是開始或結束 而不會是正要開始或將要結束
戀人的耳朵不再聽見花開凋謝的聲音
看不見百萬種雪片的樣貌
黎明黃昏都不會使他悸動
他只能愛一個人或恨一個人 他不懂得如何同時愛又恨一個人
就像他不明白為什麼天出了太陽還能下雨
微笑的臉龐竟鑲嵌著一雙悲傷的眼睛
用行動展示親密的人卻不肯開口談論愛情

對不再曖昧的目光而言
一粒沙子 只是一粒沙子
如此而已。